何班主今日有些胆颤心惊,因为他发现,禁军统领秦川今日所迎娶的那个新娘,身形与被中书令卢横开家的公子用轿子抬走的陈玥儿颇为相似。
虽然带着大红的盖头,他看不清楚那新娘的长相,但不知为何,他心中总是没由来的一阵慌乱。
他睡不着,肥胖的身躯在床上辗转反侧。倒是身边的老婆却睡得如同死猪,呼噜声打得一阵响过一阵。
他心中烦闷,一屁股从床上坐了起来。屋外的星光透过窗户上的薄纸照了进来,显得有些诡异。他拍了拍胸口,自语道:“明日便要离开洛川了,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。”
正说着,何夫人翻了个身,粗壮的手臂朝他身上搭来,吓了他一大跳。
何班主将那手臂慢慢地移开,披了件外衣,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。
小院中的星光似乎更加明亮,冷冷清清照下。他就这样坐在小院的石桌旁,静静地坐着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忽然,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,看起来来人很多,穿过了围墙外面的街道。他心中一惊,依稀还能从门缝中看见火把照进来的光亮。
有人低声道:“我们去城南看看。”
何班主心中有鬼,生怕这些人是来抓自己的。当下便蹑手蹑脚地想进屋去。
岂料外面的脚步声响了一阵,又渐渐远去了。他这才放下心来,拍了拍受惊的胸口。
星移斗转间,他不知在院落中坐了多久,直到感觉到身上有些凉意。
何班主站起身来,朝房间走去。忽然间,那嘈杂的脚步声复又响起,火把的火光晃过门缝,消失在街道的尽头。
他低低地骂了声:“今夜是怎么了,还得不得让人睡觉。”说着,抬头朝天上看去。东边,已然泛起了鱼肚白。启明星,也在苍穹中闪烁了几下,渐渐消失不见。
何班主晃了晃脑袋,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道:“天亮了。”
梨云社的小院中从清早开始,便忙碌起来,昨日装好车的马车,还有一应女眷要乘坐的马车都准备停当。院子中一片喧闹,自有帝都同行闻讯赶来相送的。可见何班主的梨云社在洛川还是有一定的声望。
“哟,何老板,瞧您这一车一车整得,怕是要去不少时日吧?”说话的是一个尖嘴猴腮之人,正是花魁社的班主,余老板。他早些年间是唱花脸的,所以面容有些怪异也不足为奇。
帝都的梨云社与花魁社是两个有名的戏班子,一直分庭抗礼,各占洛川戏班界的半壁江山。如今这老友要远行,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但余老板还是早早地赶来送行。
如今何老板走了,这帝都戏班界可就剩下这花魁社一枝独秀了。想到此处,余老板尖嘴猴腮的脸上笑意越发浓了。
何老板也是人精,自然知道他那个笑意中包含什么,当下也呵呵笑了笑道:“余老板,这日后,洛川的戏曲行当,可就靠您老撑起来了。您可要受累咯。”
余老板神色不变道:“瞧您说笑,不是还有皇宫大院里的御用戏班么?有他们在,咱们民间这些小行当,永远都上不了台面儿。倒是你何老板,为何走得这般急啊?咱兄弟两个这些年虽然斗是斗了不少,却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好好喝上一杯呢。”
何老板神色有些颓然,似乎被余老板的话语所感染,毕竟离别之时,有些伤感,也不足为怪。他淡淡道:“离家日久,想回老家看看了。若是在老家安顿下来,也保不齐不再回来了。”
余老板也收起了笑意,神色肃然。他招了招手,一个徒弟模样的小生立时走上前来,手中捧着一个酒壶和两个酒杯。
余老板接过酒壶,斟了满满两杯酒,将一杯递给了何老板道:“这杯水酒,当是小弟为你送行吧。若是今后何老板再回京都,我定然大摆筵席,为你接风洗尘。”
两人四目相望,虽然此间在帝都斗了不少年,但其中千言万语,又岂是一场离别能说得清楚的。
两人没再说话,各自饮干了杯中水酒,互道珍重。
四辆马车出城,停在南门不远处,眼前一条官道蜿蜒延伸。远处是起伏的丘陵,高高低低。
雨馨挑起了马车的门帘,回头望了望那座雄伟的城池,心中低低道:再见了,洛川。
何老板想起方才出城时,守卫细细的搜查,听他们议论,好似是走脱了一个重要的犯人。他拍了拍胸口,跳上了马车。
赶车的是社里的小生,马鞭噼啪一声作响,车轮滚动。那面绣着梨云社三个字的锦旗被插在了头辆马车上,迎风飘扬。
平北元年五月初六,秦川成婚的第二日。
昨夜给轩辕尘飞他们闹了一晚,喝了不少酒,今日起来,头昏昏沉沉。他睁开眼睛才发现,陈玥儿依然坐在床边,大红盖头都还没挑起。看那样子,竟似坐了一夜。
秦川心中一惊,余下的酒意顿时清醒了不少,心中将轩辕尘飞骂了十七八遍,句句恶毒无比。
他坐起身来,坐在床沿的陈玥儿似乎听到了响动,身子略微抖了一下。
秦川讪讪笑了笑,抓过陈玥儿的手,轻轻抚了抚道:“玥儿,对不住了,昨日韩兄弟他们闹得太过了些,让你受苦了。”
盖头下沉默了一阵,便听陈玥儿道:“相公说哪里话,玥儿早就等着这一刻了。自从你随军北上,我便日日在九叶城担惊受怕,担心你的安危。好不容易盼上这一日了,又岂会在乎这一夜。”
秦川心中一阵感动,将陈玥儿的肩头轻轻揽过,让她靠在了自己的怀中。紧紧握着她的手,并不言语。
陈玥儿虽然带着大红盖头,但此时坐了一夜,早就乏了。这番被秦川搂在怀中,闻着他身上男子的气息,呼吸便急促起来。若不是盖头罩着,只怕自己红到耳根的模样,便被他瞧了去了。
她静静地躺在秦川的怀中,握着他的手,仿佛就握住了一生一世。她多么希望,时间,便在这个清晨停住,直到永远。
半晌,她从秦川的怀中坐起身来,缓缓道:“相公,你还没为玥儿掀盖头呢?”
秦川仿佛也陶醉在这般气氛之中,听闻此言,赫然醒悟道:“瞧我,都把这事给忘了。”说着,看了看不远处的妆台上放着的事物,正是陛下赐的玉如意。中州有个习俗,便是成婚之日,挑起新娘盖头的只有两样事物。一样便是这玉如意,一样便是秤杆。
他走了过去,拿起盘子中的一只玉如意。
果然是皇家所赐,玉质晶莹细润,入手微凉。
秦川走回床边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玉如意挑起了盖头的一角,缓缓地,露出了陈玥儿的小嘴,施了粉黛,显得更加鲜艳欲滴。当将她的盖头挑起来时,一张清秀的脸出现在他面前。
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,正是用的秦川相送的那盒永和斋的。
这一刻,仿佛等了一万年。
纵然自己几经生死,但冥冥之中,这张脸,却不敢相忘。
还有,徘徊在秦村村口的,那个娇弱的身影。
相拥,便是这一刻,最美丽的语言。
陈玥儿闭着眼,虽然一夜未睡,但她却丝毫不显倦意。脸上反而有异样的潮红。
低头,吻了下去。眼前的女子啊,你便是我秦川三生的守护。
窗外,传来了喜鹊的叫声,叽叽喳喳。
孤云山,观云台。
清晨,太阳的金光洒满山涧,驱散了厚重的雾气。龙阳坐在那个洞口沉默了很久,眼神怔怔,不知所思。
老者已然安然入睡,仿佛十几年的牢狱生涯,让他适应了阴暗潮湿的环境。即使是在这清冷的山涧中,他也睡得这般安详。
阳光照进山洞,龙阳第一次在如此光亮的情形下看那张脸。老者的面容毫无血色,一片惨白。那枯槁似的身躯,似乎因为远离了那间牢房,显得有些饱满起来。
他披着龙阳的外衣,显得有些大,将他瘦弱的身形笼罩在其中。倒是此时一只手臂伸在外面,手腕处那道触目惊心的,暗红色的血茧,似乎在向世人展示,自己受过的苦楚与折磨。
龙阳收回了目光,轻轻拍了拍老者道:“老丈,天亮了。”
老者似乎睡得很熟,很安详。事实上,这是他,这十几年中,睡得最安稳的时光。
龙阳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,轻轻地笑了笑。他举目朝山涧下望去,高逾五六十丈,悬崖峭壁上倒是有许多藤蔓从顶端垂下,直直的通向山涧底下。他还依稀能看见,山涧下那条流淌的小溪。
虽然最近的藤蔓离此处尚有一段距离,但自难不倒如今武功大进的龙阳。有了这些藤蔓,要下去这山涧,并不太困难。
只是,下去了这里之后呢?自己又要去哪里?想到此处,脑海中顿时一片茫然。
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,正是老者醒来了。只见他长长伸了个懒腰道:“啊,这一觉,是我十几年来,睡得最舒服的一觉了。”
他抬头望去,却见龙阳目光赫赫地望着自己:“你,究竟是谁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