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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

我的故事 琼瑶 3923 2021-01-04 10:4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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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一下,父母都呆了,他们面面相对,彼此交换著目光。乱世之中,人心难测,父母必须面临一个决定,这军官,是好人?是坏人?很快的,父亲下了决心,他伸出手去,坦然的,诚恳的说:‘我姓陈,陈致平,我们诚心接受您的帮忙。感激您的热心!”那军官用大手一把握住父亲的手,热烈的摇著,爽朗而愉快的说:“我姓曾,名彪,第二十七团辎重连的连长!”

  这就是曾连长!从此,我们成了他保护下的老百姓,跟著他的军队走,吃他的军粮,喝他水壶里的水……曾连长,他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!我的故事10/49

  十、骑马

  和曾连长同行的那段日子,是令人刻骨难忘的。

  首先,曾连长发现母亲的脚跛了,父亲也步履蹒跚,他立即命令手下一位排长把他的马让给母亲骑。那排长姓王,是位和气而服从的好军人。他把马牵了过来,母亲一看那又高又大,直甩头,鼻子里直喷气,蹄子直踹土的庞然巨物,就已经吓坏了。拚命摇著头,母亲说:

  “我走路!我宁愿步路!”

  “不行!”曾连长皱著眉,命令的嚷著,完全把母亲当成他手下的“军人”,他横眉竖目,十分威严。“非骑马不可!上去!”母亲不敢不“听命”,只好压抑著恐惧心,乖乖的往马背上爬,她才碰到马鞍,那马认主人,一声长嘶,吓得母亲回头就跑。军人们忍不住都笑了,曾连长却丝毫不笑,对母亲严厉的看著。于是母亲又乖乖的走回那匹马身边,在王排长的扶持帮忙之下,好不容易总算爬上了马背。可是,才坐直身子,那匹马又一声长嘶,背脊一耸,前蹄直立,吓得母亲尖声大叫,抱著马脖子,死命不放。这一下,连曾连长也忍不住笑了。他摇摇头,示意王排长把母亲搀下马背,拉过他自己的马来,他简单地说:

  “换马!”

  原来他自己那匹马十分驯良,母亲坐上去之后,它丝毫没闹脾气。但是,母亲仍然战战兢兢,脸色发白,于是,连长又派了一个士兵,帮母亲牵马,并且,“负责保护陈太太的安全!”他自己却骑了王排长那匹劣马。后来,我们才知道,曾连长对他自己那匹马,是十分珍爱的,轻易不肯让给别人骑。我们就这样跟著曾连长走了。两个挑夫仍然负责挑我们孩子和行李。一经上路,我们才发现行军的速度和我们那慢吞吞的走走停停完全不同,他们可以一连走数小时不休息,而且包括“夜行军”。深更半夜,也可能突然开拔。这样走了两天,两个挑夫开始怨声不断,对父亲表示,他们决定不干了。父亲只是软言相求,希望他们忍耐一点,无论如何要挑下去,两个挑夫猛烈的摇头,不停的说:

  “我们不去了,我们要回家了!这笔钱不好赚,我们不干了!”父亲怎么说好话都没用,两个挑夫执意不做,就在纠葛不清的时候,曾连长大踏步走来,一声怒吼,大嚷著说:

  “不干了?谁允许你们不干?事先讲好到广西,没到广西之前,你们敢不干?”两个挑夫看到曾连长就害怕,畏缩著不敢多说什么,其中一个仍然在念念叨叨的低声诉苦,曾连长“啪”的一声,手重重的按在腰间的手枪上,竖著眉毛问:

  “哪一个要不干?”两个挑夫再也不敢开口了。当天,我们仍然往前行走著。黄昏的时候,我们停下来吃饭。军队都有伙夫,专管做饭,随时随地,就可以搭起炉灶来煮饭吃。吃饭时,一个挑夫露出他肩头的肌肉来察看,父亲才赫然发现他肩上已磨掉了一层皮,正流著血。父亲不禁恻然满面。曾连长站在一边,也看到了,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。当军队再度要开拔的时候,曾连长却牵了一匹马过来,对父亲说:

  “陈先生,你带你女儿骑马,挑夫的负担必须减轻!”

  父亲欣然从命,不为了自己,而为了挑夫。于是,父亲也被送上了马背,我仰头望著父亲,对他骑马的姿势不太信任,他颤巍巍的坐在那儿,样子一点儿也不“威武”。曾连长把我抱到父亲前面,让我坐在父亲怀里,问:

  “行不行?陈先生,你会不会骑马?”

  “没问题,”父亲愉快的说:“我不是我太太……”

  父亲的话没完,那匹马突然一甩头,又一蹶屁股,我只听到父亲大叫一声“哎哟!”就抱著我从马背上直滚了下去,我尖声大叫,接著就重重的摔在地上,父亲在我身边直叫哎哟,我却吓得放声大哭,母亲慌忙抱住我检查有没有受伤,而四周的军人却爆发了一场哄然大笑。还好,我没摔伤,只是吓坏了,父亲也没摔到什么筋骨,站起身来,他讪讪的对曾连长说:“看样子,这马对我没什么好感!”

  曾连长哈哈大笑:“陈先生,念书,你行!骑马,你不行!”

  说完,他翻身上了马背,对我说:

  “跟我骑马吧!”我拚命摇头,往母亲怀里缩。“我不像你爸爸,我不会摔著你!”曾连长对我嚷著,下了马,不由分说的一把抱住我,就又跃上了马背,我连怎么上去的都不知道,就已经稳稳的倚在他怀里了。他用手臂环绕著我,对我说:“怎么样?很稳吧?”

  我不说话。在我童年的印象中,这位曾连长是个使我又敬又畏的人物,他威武而神勇,粗犷而凶猛,我实在有些怕他。他不再问我什么,一拉马缰,他大喝一声:

  “准备——开拔!”就带领著整队人马,往前行去。我坐在那儿,山风吹著我,马背上一颠一簸,腿伸得直直的,说什么也比坐箩筐舒服。想想麒麟和小弟都想骑马,曾连长却选了我,我心里不禁得意起来,把刚刚摔的那一交也忘了。悄悄的,我回头去看曾连长,立即,我接触到他的眼光,原来他正对著我笑呢!

  “我有两个儿子,”他对我温和的说:“就是少个女娃娃!所以,我喜欢女娃娃!”我笑了,没说话,童年的我又安静又害羞。

  “以后,你都跟我骑马!”

  于是,从这天起,我不再坐箩筐,我都跟曾连长骑马,羡煞了小弟,气坏了麒麟。而,这一项安排,竟使我和弟弟们,在以后的一个大变故中,扮演了不同的角色!我的故事11/49

  十一、大风坳

  后来,我们开始翻越“大风坳”!

  大风坳是一个山的名字,这名字在我的记忆中,留下极深刻、极惨痛的印象。那时候,我们已在湖南边境,正朝向广西进军,虽然有好几条大路可去,但路途遥远,并且日军又节节进逼,情况十分危急。曾连长细细研究地图后,翻越“大风坳”是到广西的一条捷径。军队中有向导,但他们也没有翻越这座山的经验,当地人用“上七下八横十里”来描写这座山,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,没有人真正知道,只知道这是一座奇怪的山,荒芜之至的山,毒蛇猛兽密集的山,总之是一座没有人能翻越的山!

  但曾连长所决定的,绝不改变!

  他把马队集中起来,他领先率马队在前面开路,步兵和辎重跟在后面。我母亲本来也有一匹马骑的,那时候,也得把马让出来,给精于骑术的兵士前去开路。

  我还是骑在曾连长的马上,一马当先,走在最前面,我颇有些骄傲和兴奋,因为不必像弟弟们那样盘膝坐在箩筐里,可以坐得正正的,任两腿伸得直直的,并且还是开路的先锋呢!但一上山,我的骄傲与兴奋一下子全给扑灭了!山上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草,曾连长和其他骑士穿了长裤和高高的马靴,我穿的是短裙,裸露的两腿被锋利的草缘割出无数伤口,曾连长全心带路,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件小事,我虽然疼痛不堪,却强忍著夺眶而出的眼泪,咬著牙,哼也不哼,我觉得,骑在马背上的人是不能流泪的。

  我们从清晨出发,虽然据说上山只有七里路,但走了好几小时,还没到达山顶。烈日当空,人人汗流浃背,军人们的制服都被汗水湿透。山上遍布荆棘石砾,没有水源。大家随身携带的水壶都已喝光了。山路越来越崎岖,越来越陡峻,烈日越来越炙热……有位士兵晕倒了,引起一阵骚动,曾连长这才下令停下来休息一下。

  他把我抱下马来,吃惊的发现我两腿上的伤痕,他大惑不解的瞪著我说:“被刺成这样子,怎么话都不说一声?”

  他永远不会了解,在我当时的心目中,他像个神。我怎能在一个“神”的身边,还呻吟叫痛?

  他叫医官为我敷药,又解下他的水壶给我喝水。他的水壶还是满满的,一路上,所有的士兵都把自己的水壶喝干了,只有曾连长,始终没动过他那个水壶。我喝了两口水,知道此时水比什么都珍贵,不敢多喝,就把水壶还给了他。他还是没喝,把水壶递给了我父母和两个弟弟,他们也只喝了一两口。曾连长再把水壶递给那晕倒的士兵,等水壶终于传回来的时候,里面的水已涓滴不剩!

  曾连长,这奇怪的军官,给了我太深刻的印象。以后,有好长一段时间,我所崇拜的男子汉,都是曾连长这种人物。若干若干年后,我写《六个梦》,其中有一篇《流亡曲》,就以曾连长为范本来写的。话说回头,那艰苦的行程,又开始了。

  山更陡,无路的荒山上横亘著无数大石块,大家连走带爬,马的进度往往比人还慢。士兵们不叫苦,但都已委顿不堪。曾连长已经下了马,牵著马走,马上坐著我,还著一些行囊。此时,有个身背辎重的工兵,眼看著步伐蹒跚,又快倒下去了,曾连长一句话也没说,走过去卸下那工兵的辎重,回头看看已不胜负荷的马背,他就把那份辎重,全背到自己背上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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